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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一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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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一變

日頭偏西,一大片暗色雲層籠罩在長安城上空,漸次吞沒光明。

朱雀街上的攤販走卒如林中眾鳥歸了巢,剩下從某處傳來的雞鳴狗叫聲兒還在回味著一天的繁榮,伴著淒淒涼風,品出一個秋。

宣平門外宰相府占地不知幾畝,樓宇上歇山頂連起來好似也成了一大片起伏不息的海子。靠近宰相府正門的迎客樓為二進院,東邊耳房裏早早地生起了炭火,管家阿福站在耳房門口,指著手下的人:“誒誒,小心點,這爐子是青銅造的,可比你們脖子上的腦袋金貴……對,就放在檐下圍墻那兒。”

都說宰相府風光無限,就是倒夜香的奴仆走出去也有面子,其實都他媽是外頭人編出來的瞎話。就像管家阿福,他算是府裏主子下面的最大的頭了吧,可主子一聲令下,他還是得一整夜地守在這陰氣森森的東耳房,說是要等什麽人來什麽信兒。

阿福轟了手下的一幫人去睡覺,可不是他仁義大發,而是主子交代“這消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”。

嘿,得了。

阿福認命地蹲在圍墻下,用鑷子夾了一塊黑炭丟進爐子裏,劈劈啵啵地一陣火苗攢動之後,他才在裏頭煨上今秋收上來的早紅薯。

這眼皮子打架的後半夜,全靠這些東西對付過去了。

不久紅薯在炭火堆裏就嗞嗞地開始冒響起,漸漸焦黑的皮那是脆嘣嘣的。

忽然,門口一摞的馬蹄聲迫近,腳步聲、叩門聲,在這圍墻腳下顯得格外清晰。

阿福看了一眼已經噴香了的紅薯,腳一跺,暗嘆:“哪個殺千刀的這時候來。老子的紅薯一會就烤焦了,真是……”他口上罵罵咧咧,腳下卻不敢耽擱半分。

開了門,問明了來人的意圖,阿福忙不疊地呵腰點頭,引著人就直接穿過重重廊院到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屋子。

阿福在外頭叫了三聲,裏頭就一陣影忙聲起。隨即,穿著錦繡中衣的宰相推開雕花移門,一邊正衣冠一邊問道:“怎麽樣,有消息了?”

來人穿著黑衣黑鞋,聲音也是黑沈沈:“陛下還在我主的行府上,倒是那夏小姐也過去了多時了。我主擔心陛下難免會被她誘惑,因此還請大人連夜進宮搬太後懿旨。我主說了,這姓範的不招也不打緊,摁著他的手畫押,這樣博望侯在幕後指使的證據得落實了,只要您在太後面前加把勁,何愁沒法扳倒夏家?”

宰相一聽,兩袖兜著寒風也不覺得冷,臉上反而顯出得意的笑容:“楚公主果然夠狠夠聰明,放心,將來本官一定在太後、陛下面前美言,她就等著入主椒房殿吧!”

關於蕭宰相與楚公主聯手這事,早在楚阡陌從楚國來長安那日便定下來了。這權貴與權貴間的交易,雖然拿不上臺面,但也算一刁鬥上量出的互惠互利——公平得很吶。

若說宰相府是略帶蕭瑟與密謀的秋,那楚公主行府的仙蹤閣裏此刻便是寒風刺骨的冬,冷得夏雪渾身都不得勁。

她不可置信地聽著皇帝說“……是朕親筆寫下的……”

親筆寫下……親筆……

這一筆重得很吶,那是對欲加之罪最大的縱容,是對熱血老將最寒心的處置。

夏雪一時氣結,沖口而出:“您糊塗啊!”

皇帝霍地站起來,繡金龍的錦履踏在地上啪啪直響,堪堪在夏雪前面停下。

他一把扣住夏雪的下巴,擡高,臉上的盛怒就剛好印到了她眼裏:“是!我糊塗。他範將軍是個好人,他忠君愛國……這些朕都知道!可朕還知道,他那耿直的臭脾氣得罪了朝中大半的蕭家人,連朕都不敢輕易甩他們臉子,他範將軍倒好,比朕還忍不住!”

皇帝看到夏雪瞪大了眼睛,像一只受驚的兔子,那模樣實在讓人恨不起來。她大概從沒見過一國之君這麽失控的樣子吧。

其實別說她了,皇帝自己也沒見過。

他把手放在夏雪肩上,語氣緩了下來,解釋道:“阿雪,過剛者易折,範將軍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。可朕先他們一步動手,總好過來日他們拿範將軍要挾你爹,禍害你家……”

夏雪以掌捂臉,長嘆:“天爺啊……爹這輩子難得幾個交心好友,早年冀王爺慘死,他雖一直不提,但心裏的愧疚一天天長大。如今叫他再看著範將軍也因為他出事……簡直是要逼死他啊!”

皇帝忙把她摟在懷裏,又急又無奈:“不告訴你,你要擔心;可告訴你了,你還是擔心。你這愛操心的主,這不是還有朕這個皇帝在嗎?就算拼著皇位不要,總能護住你家的。”

夏雪猛地擡頭,趕緊捂住皇帝的嘴,厲聲斥道:“你要敢這麽做,我就一頭撞死在未央宮!”

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,按道理宮裏不能有任何聲響了。可偏偏,馬蹄聲一路從宣平門踏入宮內,直沖著長樂宮行去。

這個時間宮中怎麽有人敢策馬狂奔?逼宮?還是……

長樂宮詹事得了訊之後,慌忙披上袍子,召集了長樂宮所有內侍宮人,安排好大家各司其職,這才帶著深宮禁衛前去查探情況。

禁衛們手持長纓,身姿挺拔。望著踏破夜色,策馬而來的人喝道:“何人如此大膽,還不速速停下!”

勒馬聲突然出現,坐在馬鞍上的人幾乎是從上面翻滾下來,一陣狂奔,口中喝道:“大膽奴才,是本官!還不快去請太後娘娘……”

太後詹事乃是負責太後家事的官員,對於太後身邊的一眾關系自然了然於心。方才是夜色裏看不清,這會兒那人靠近了,他呀地叫了一聲,慌忙跪地:“我的宰相大人啊,您怎麽這麽晚還進宮來,這宮裏是有規矩的呀,要讓多嘴的傳出去,非得給您摸臟水……”

宰相寬袖一揮,虎眼沖他一瞪:“誰敢多嘴,你就替太後拔了她舌頭。”說著,也不管下面跪著的人,直接推了長樂宮宮門進去。

太後身披外衣,在侍寢宮人的攙扶下由內室出,見著直頭直腦往裏沖的弟弟,不由臉色一沈,斥道:“你個莽撞東西,多晚了還敢往我這裏闖!”

宰相一通撲跪在太後腳下,聲音淒淒地哭訴起來:“姐姐啊,出事了,出大事了!”他微微擡頭覷了一眼,發現太後臉上沒有盛怒的模樣,心中大喜,“我擔心範將軍一事讓咱陛下不痛快,所以酉時請了陛下去楚公主府上看雜耍。可是誰想得到啊,那夏家小姐竟然沒頭沒腦地跟過去了,還在陛下面前說了不少的渾話……”

這長樂宮裏的都是心腹,太後也不斥退宮人,親自扶著弟弟起來,剜了一眼:“看把你急的,哪有一朝宰相該有的樣子!不過是一個小丫頭,就算其兒再寵著她,她還能翻過天去不成?”

宰相挽著太後的胳膊,面露苦楚:“我的好姐姐,這丫頭雖翻不了天,但她卻能覆了咱的其兒啊!您可還記得太皇太後去世那會您要把她送去和親,咱的陛下差點同您斷絕母子關系。這馬氏一族的都是癡情種啊,一旦被纏住了就是豁出命也未可知……”

這話似劍戳在太後心口,她猛踹了弟弟一腳,冷聲道:“你少在這邊給我危言聳聽,只要他還是我兒子,我就不允許他因為一個小丫頭做出危及皇位的事!”

她瞧著弟弟吃痛的模樣,覆又伸出手去,拉著他起來:“行了,弟弟,你現在馬上去廷尉提審範將軍,不管你用什麽辦法……”後面的話她按住不提,一雙洞察人心的毒眸看到了她弟弟了然的模樣。

太後這才又恢覆平穩模樣,在弟弟手上拍了兩下,緩緩道:“這天下是咱其兒的,也就是咱蕭家的。非我族類,得而……株之!”

八月的秋本不該這麽的冷,可這一夜裏竟還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。雨水打在仙蹤閣屋檐上,順著檐角滴漏下來,啪嗒啪嗒的。突然平地起驚雷,窗欞裏更是天光一閃,亮如白晝之後又恢覆昏黑。

皇帝低頭看了一眼縮在他懷裏的女人,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:“還是這麽怕打雷,你呀……”

這天色的異樣讓夏雪很不安,她抓住皇帝的衣襟,哽咽道:“陛下,明日一早可否讓範將軍家人去探望他?範將軍兒子還不滿月……”說到這個,夏雪崩不住了,淚湧如註地跪了下去,“陛下,您說我昏了頭也好。我還是要求你保全範將軍性命……人若是死了,便什麽都沒有了,留下孤兒寡母的,這日子還有什麽盼頭?”

皇帝負手而立,一字一頓道:“範將軍的死最能有力地阻止這一場暴雨,若他不死……也總有解決辦法,你起來吧。”

夏雪擡頭看著皇帝臉上露出的一抹笑意,她幾乎想問一句“陛下,那當年的冀王爺呢?”

但也只是幾乎,往事已矣,故人已去,再提無益。她深深地叩了首,高喝:“謝陛下,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
明日,該放晴了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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